第一卷 黃河鬼窟
第5章 禁地
會計二狗子領我們去了窯洞,那地方很久沒住過人了,一打開門,灰塵飛揚,嗆得人直咳嗽。他先幫著打掃了一下,又抱了好多麥秸稈鋪在床鋪上,然後介紹起這裡的環境。
他說,這個村子叫上河村,一共有一百三十七戶人家,祖祖輩輩靠在黃河上打魚為生。村子建在峽谷的河灘上,若是碰上黃河發水災,甚至可能淹掉整個村莊。
他說,村口那個大碾盤你們都看見了吧?它有上千斤,從唐朝時就臥在這裡了。原本還有個碾子,前些年黃河發大水,上千斤重的石碾子給水沖走了,只剩下一個碾盤。後來有人去山上砍柴,才發現石碾子被沖到了十幾里外的山溝溝裡。幾十個壯勞力,費了牛勁,也沒法把它給抬回來。
天又黑了。我躺在乾草鋪上,周圍傳來乾草和河水的氣味,遠處的黃河水嘩嘩地響。
剛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,我翻來覆去,怎麼也睡不著。金子寒倒像早習慣了這樣的生活,很快整理好床鋪,躺在上面。
我這時想起一件事情,坐起身來問:「你在船上寫的字是什麼意思?」
他一臉疑惑,「什麼字?」
我說:「就是咱們來的時候,你在船上寫的『有鬼』那兩個字呀!」
他搖搖頭,好像聽不懂我在說什麼。
「奇怪了,不是你寫的,難道是鬼寫的?」
他沒回答,默默地翻了個身。
這小子很快就睡了過去,我卻怎麼也睡不著,一直熬到半夜,聽見有人在河灘上唱歌。歌聲斷斷續續,依稀能聽出一句:「月亮圓了,黃河響了,黃河大王要上岸了……」
我還是睡不著,無奈地翻來翻去。月光如水,透過窗櫺斜斜地灑進來,照在金子寒的床畔。我不經意地轉了個頭,赫然發現他仰躺在床上,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。
我嚇了一跳,這小子還沒睡嗎?
直起身子仔細看了看,他的神態安詳,呼吸平穩,就像在熟睡中一樣。悄悄跳下床,用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,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,確實是睡熟了。
我暗暗稱奇,小時候讀《三國演義》,書上說猛將張飛就是睜著眼睡覺,只當是一種誇大,沒想到世界上還真有這樣的人。
這個金子寒,身上還真有幾分神秘。
「月亮圓了,黃河響了,黃河大王要上岸了……」
蒼涼的歌聲仍在河灘上迴繞,如訴如泣,又有幾分神秘與肅穆。我回到被窩裡,默默聽著,不知不覺睡了過去。
第二天一起來,五人就去找老支書,讓他給我們安排一些工作。
老支書吧嗒吧嗒抽著旱煙,說,現在剛開春,也沒什麼活兒派給你們幹,要不先走一走,熟悉熟悉環境再說吧。
他叫來一個半大小子,帶我們到黃河邊看看去。
這小子腦袋很大,眼睛卻很小,額頭上吊下來兩條苦瓜眉,名字就叫大腦殼。
大腦殼的身世很傳奇,有一年黃河發大水,一只封得嚴實的大木桶沖到了河灘上,打開來一看,裡面一層層的花襖裡,裹了一個嬰兒。這個嬰兒被抱回了上河村,吃著百家飯長大,也許因為營養不良,全身上下只有腦袋長得大。
老支書讓他帶人到黃河邊走走去,千萬莫跑遠了。他一次見了這麼多城裡人,明顯有些緊張,帶著我們從河灘西邊走到了河灘東邊,又從河灘東邊走回了河灘西邊。我讓他講講上河村的故事,他憋得臉紅脖子粗,一個字也沒憋出來。三個女知青覺得沒意思,乾脆不管他,自己在河灘上散步。
我昨晚沒睡好,見沒什麼事,就打算回屋裡補覺。走到半路,聽天空一聲悶雷,貌似要下雨,忙加快腳步。不想剛推開門,就見孫傻子身體扭曲地躺在地上,渾身抽搐,眼皮上翻,往外吐著白沫。
我大驚,立即要出去喊人,剛轉身便和抱著一床被子的會計二狗子撞了個正著。
我指著孫傻子大喊:「不好了!快點救人!」
二狗子不慌不忙地撿起被撞掉的被子,遞給我,「沒事的,他就是這樣,經常犯病,折騰一會兒就好了。這是給那三個女生的,還是從俺家拿的,再要多就沒有了,你們倆爺們冷的話就自個兒扛著吧!」說完,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。
孫傻子還在地上抽搐著,我擔心他出事,便蹲在那兒守了一會兒。
過了片刻,這傢伙總算慢慢地平靜下來,睜開眼睛,喘了口氣,看了看我,突然吐出一句嚇人的話。
「我在古桑園見過你。」
我一愣,等著他的下文。他卻不說了,抹了抹嘴角的白沫,爬起來,徑直朝門外去。
我衝出門拉住他,「你說什麼?再說一遍!」
他不吭聲了,只是一個勁兒地衝我傻笑。
這小子為什麼說見過我?
古桑園?那又是哪裡?
老支書說不讓我們去古桑園,指的就是那地方嗎?
我疑惑地放開手,懷疑這個孫傻子是在裝傻。
我帶著一肚子疑問回到屋裡,趴在鋪板上足足睡了一覺,睡醒後已經是下午了。昏昏沉沉地睜開眼,左右看看,竟然瞧見孫傻子盤腿坐在金子寒的鋪位上,手裡搖著一頂綠軍帽。
我急忙爬起身,「你什麼時候進來的?」
他答非所問,「這帽子是不是你的?」
我往床頭一摸,自己的帽子還在,狐疑地拿過他手中的軍帽,發現上面有一灘血跡,登時打了激靈,腦袋嗡的一下。這種帽子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才會戴,莫非其他幾個知青出了什麼意外?
我跳下床,扯住孫傻子,「這軍帽從哪來的?」
他被扯得說不出話,用手指了指遠處的河灘。我心中焦急,拉著他衝出門,一陣猛跑,到了地方一看,卻什麼也沒有。
我急得大吼:「說!你他娘到底是什麼時候看到這頂帽子的?這帽子又是從哪兒來的?」
孫傻子嚇著了,縮著脖子往黃河指,「就是那裡漂……漂過來的。」
我又要往他指的方向跑,卻被他一下用力扯住,死活不讓過去,「那裡去不得,那裡是古桑園!」
「什麼古桑園不古桑園的,老子根本不怕!」
他這回出奇地堅持,「不行不行,你最好老老實實的。以前的那些知青小白臉啊,因為不聽話,全給老支書送古桑園去了,從此就沒再回來。」
什麼?原來是這麼回事!
我聽孫傻子這樣一說,氣得血液都要沸騰了,當下再顧不得其他,只想找老支書討個說法。
我一腳踢開村委會大門,老支書坐在椅子上,端著旱煙袋,正對著窗外的黃河發呆。
「娃子,咋啦?」他問。
「狗屁咋啦!」我一腳踢翻板凳,指著他的鼻子吼道:「說!你把金子寒他們弄哪兒去啦?」
他不緊不慢地在桌上磕著旱煙袋,「你們幾個娃娃去哪兒了,俺哪能知道?」
我更加生氣,緊緊逼問著:「在我們前面來的幾個知青,是不是全被你給關古桑園裡去了?」
老支書的臉色變了,一下子站了起來,「是孫傻子給你說的?」
「別管誰說的,我只問你,到底是還是不是?」
他看著我的眼睛,「不是。」
我厲聲追問:「那他們現在在哪裡?為什麼我一個都找不到?」
老支書也揚聲反問:「為什麼你還能在這兒?真要關,我幹嘛不把你也一塊兒關起來?」
老傢伙發起火來的氣勢相當逼人,我一下愣了,答不上話。
他深呼吸一口,努力平息了一下情緒,「我真不知道他們去哪兒了。學生娃,別惹事了,你要在村裡找不到,人就可能走了,你也趕緊走吧。」
我搖頭,「他們能走到哪兒去?不可能的。既然來到了這裡,不弄個明白,我是不會走的。」
這回,輪到老支書不說話了。
我繼續道:「今天無論如何,你必須把人給我交出來。我們來是一起來,走也一起走,他們不會拋下我,我也不會就這樣一個人離開。你要不說,我就自己去古桑園找,找著了再回來算帳!」
我轉身要走,被他一把拉住。
「你個學生娃,咋個就不聽勸呢?那個古桑園啊,真不能去啊!」
我梗著脖子說:「怎麼不能去了?你是不是怕被我揭穿了?」
老支書猶豫片刻,終於下定決心,過去將門窗關嚴了,壓低聲音說:「學生娃,我沒騙你,其他幾個學生娃估計是真的走了,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沒叫上你。不是老漢我要攆人,那古桑園實在是去不得!那是咱們上河村的忌諱,已經死了好多人啦,真是去不得呀!」
接著,他壓低聲音,給我講了一段陳年往事。
傍晚時分,終於來到隱藏於深山峽谷中的上河村。
小村子建在黃河灘的一處高地上,老船夫甕聲甕氣地說了句「到了」,讓我們下船,隨即自顧自地把船划走了。
往河灘上一看,不遠處果然有一個黑黝黝的小村。村子特別靜,連一聲狗叫都聽不見,只有黃河嘩啦嘩啦的流水聲。
我望了望周圍,又望了望即將被夜幕籠罩的小村子,突然有種錯覺,彷彿闖入了被詛咒的荒村。
沒有人帶路,誰也不知道眼前的村子到底是不是上河村。我們這才真正地感覺到古怪,那個白羊肚頭巾老鄉為什麼沒一起過來呢?這裡也沒人接應,現在要去哪裡?
遲疑了一會兒,決定先去村子裡瞧瞧。
這還真是一個荒僻破敗的小村子。沿著河灘往前走,先看到一座小廟,廟已經塌了頂,裡面的泥像被砸得稀巴爛。外面是一個光禿禿的打麥場,邊上有一棵很粗的老槐樹,樹底下壓著一個牛大的石碾盤。
繼續往前,村子只有一條小土路,兩邊各有幾十戶人家。天才濛濛黑,好多戶的大門就上了閂,屋裡都黑著燈,看起來黑漆漆的,冷冷清清。
我們根本不知道哪家有人,試探著敲了敲幾家大門,敲了好久,始終沒聽見有人說話。
一個比較膽小的女孩當時就被嚇哭了,「咱們快回去吧,這個村子不吉利!」
宋圓圓挺起胸脯說:「回去?那船都開走了,就是回去,也得先找到開船的人呀!」
正說著,就聽見吱呀一聲,前面一扇門開了,有人端著盆出來潑水。一看到我們,水都不潑了,慌忙進屋,還把門給緊緊關上。
我趕緊湊過去敲門,「老鄉,老鄉,我們是政府派來下鄉的知青,你能不能給我們開一下門?」
敲了半天,那門怎麼也不開。
沿著村子走了一圈,所有人居然都像躲瘟神一樣避著我們。真是奇了怪了,我們是下鄉知青,又不是惡鬼,有啥好怕的呢?
更古怪的是,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坐在屋門口的老婆婆,她沒逃沒躲,握著我們的手,淚眼婆娑,顯然想說些什麼。一個女人卻一下從屋裡衝出來,將她硬拉進屋子,隨即也緊緊關死了大門。
想找村委會,找村支書,可是村委會在哪兒?村子裡的房子基本都是一個模樣,大點的屋子也都鎖著門,無從辨識尋找。
在村子裡轉了一圈又一圈,沒人搭理,更沒人接收。想回河灘處找船回去,卻發現這個村子隱藏在大峽谷中,四周都是深山大水,連一個擺渡人都看不到,就是想回也回不去。
我們徹底陷入了進退維谷的境地。
天漸漸黑了,我們停止尋找,在村口處找了一間塌了頂的土坯房,簡單打掃了一下,隨便抱了些稻草鋪在地上,想著不管怎麼樣,幾個人先對付一夜再說。一天連嚇帶累,真是乏得要命,衣服也沒法脫,將就著躺下睡了。
第二天,我睜開眼睛,天才濛濛亮,三個女生還擠在牆角睡著,身邊的金子寒卻不見了。正要走出門去找,就見他板著臉提溜著一個人走了進來,往地上一扔。那人不停地掙扎,口中大喊:「俺不是偷看你們!俺真不是偷看你們!」
三個女生被叫喊聲驚醒,全都睜大了眼睛,一時做不出反應。
我站起身,問金子寒這是怎麼回事。他沒回答,往那人腿上踢了一下,那傢伙立即改口道:「好吧!好吧!按俺是在偷看你們,俺是看啦!」
宋圓圓這時不知從哪裡來了勇氣,也許是被嚇怕了,索性大著膽子從牆角衝出來,逼問道:「說!你為什麼偷看我們?」
那人怯怯地回說:「我以為你們是原來那夥人,想看看你們咋又回來了。」
我們彼此交換了幾個眼神,都有些吃驚:這裡還有一夥人?
金子寒顯然也挺詫異,「原來那夥人?你最好把話說全了。」但聲音仍保持著冷靜。
「就是……就是……俺見過的和你們穿戴得一模一樣的一夥人。」那傢伙在地上挪動了幾下,試圖離他遠一點。
我問:「在我們之前還來過知青?」
那人點點頭,又搖搖頭,「俺不知道是不是,但和你們一樣,紮著小辮子,穿著藍大褂,俺們這裡不興穿這樣的褂子。」
「那這些人呢?」我追問。
那人又搖了幾下頭,對上金子寒冷冷的目光,急忙討饒,「俺不知道啊,真不知道啊!」
我正要再問,金子寒打斷我,「別跟他廢話了。」跟著對那人道:「走!帶我們去見見村支書。」
那傢伙連忙搖手,「不要啊!我可不敢呀!你們要去自己去,我可不敢去呀!」
金子寒一把將他拽起來,「我們要是知道他在哪裡,還要你領?前面帶路。」說著把人推出了門。我們急忙跟上,朝村裡去。
我們在河灘上見到了老支書。
這時候天還早,黃河上的晨霧還未退去,河水嘩啦嘩啦地流淌著,霧氣迷茫。老支書披著一件軍大衣,手上端著一只盆子,蹲在河灘處,一面喃喃自語,一面往河水中撒著不知什麼東西。
我們在河灘處站住,金子寒把那人往前一推,他只得怯怯地叫了聲:「老支書!」
老支書沒回頭,慢騰騰地道:「孫傻子,你莫折騰了,這些都是咱們村的命,你就認命吧!」
原來這個人叫孫傻子。
見到老支書,三個女生都輕鬆不少,但還是全躲在金子寒身後。
孫傻子回頭瞥了我們一眼,又支支吾吾地說:「不是的,老支書,又有知青來咱村啦!」
聞言,老支書猛然回頭,看見我們,一下愣在當場。
孫傻子小聲說:「他們不走,非要找你。」
老支書呆愣幾秒,嘆了口氣,「既然來了,玩幾天,就趕緊回去吧,俺們這裡待不下人。孫傻子,人是你帶來的,你找個地方安頓一下,然後找條船送他們回去。」語罷轉過身去。
孫傻子很為難,「老支書……這……」
我見老支書不願接收,一下怒了,搶前幾步說:「政府派我們來上河村,你憑啥不接收?」
他無奈地搖搖頭,「娃呀,不是俺上河村不接收政府的人,你們看看這個村子,留不得人呀!」
宋圓圓也有些按捺不住,搶前一步說:「留不得人,你們難道不是人?」語罷自覺失言,僵了僵,又訥訥地退了回去。
老支書扭頭看了她幾眼,接著把目光移到金子寒身上。金子寒此時卻又不吭聲了,只凝望著霧氣籠罩的黃河,彷彿河裡臥著什麼東西一樣。
太陽漸漸出來了,河面上的霧氣開始退去。
如此僵持了一小會兒,老支書抬頭看看天,又看了看黃河,一把將臉盆裡的東西全倒入水中,站起身,拍拍身上的沙子,銳聲喊道:「二狗子!二狗子!」
一個男人很快地跑來,原來是村裡的會計,一個羅圈腿,見誰都一臉謙恭地笑。
老支書讓二狗子帶先我們去村頭那排土窯洞安頓,幫忙打掃打掃,我們若是需要什麼,也一起送過去。不過,他還是堅持,城裡來的娃娃,不知道村子的規矩,在這裡住個幾天,嘗夠了新鮮,然後就快走吧。
臨走前,我問:「前一批知青去哪兒了?」
他一愣,「前一批知青?哪裡有前一批知青?那麼多年,就得你們這一批知青娃娃,還倔得很!」
宋圓圓說:「不對呀,剛那個孫傻……不,孫同志說,前幾個月村子裡來了幾個知青。」
老 支書先罵了一句:「驢球的孫傻子,就會日弄人!」跟著解釋道:「孫傻子本來也是個實誠人,後來有一年黃河發水,他父母都給淹死,他也被嚇傻了,只能靠著村 裡人接濟,平時住在草垛裡,睡醒了就蹲在石碾子上,給別人講古。對了,這驢球的被嚇傻後,老愛把人往古桑園裡領,說那裡藏著寶貝,你們千萬莫聽他胡咧 咧!」
我問道:「那古桑園是什麼地方?為什麼不能去?」
他望向蒼茫的黃河水,沒有馬上回答,老半天才說了句:「那裡有啥子,你們就莫管咧,只要記住莫去就行了。」
我沒再追問,心中生疑。孫傻子說前段時間來了幾個知青,老支書卻堅持沒有,兩人之中,肯定有人說了謊。
說謊的,會是誰呢?
第3章 有鬼
我父親叫白山,按照我們白家的規矩,他在黃河上做了河工。
民國二十二年(一九三三年),國民政府成立了黃河水利委員會,從河工中徵調人才,我父親因為讀過幾年書,便被徵調進了黃委會。
解放後,原本的黃委會已不存在,冀魯豫黃河故道管理委員會取而代之,成為新的黃委會,我父親也被編入其中。一九五四年,黃委會從開封遷往鄭州,我們家也跟著搬去了鄭州附近的一個小村莊。
按我爺爺的意思,是想等我父親退休後,讓我接班,也進入黃委會,做一個治黃的河工。然而沒等到 我接班,中國先爆發了轟轟烈烈的「文化大革命」,國家機關全部陷入癱瘓。父親曾為國民政府工作的事情很快被人揪了出來,扣上「一貫反動」、「內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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