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逢魔之夢》兩萬字試閱
1. 維拉
在國土龐大而局勢混亂的普卡其王國被完全吞併前,維拉的七到十二歲,是在活動於這國度北方邊界的殘耳傭兵盜團中度過。
沒錯,那片戰火連年的土地,是她的家鄉。
而她的身世,就跟普卡其王國一樣,適合以四個字形容:亂七八糟。
搖搖欲墜的普卡其王國一直被鄰國所覬覦,卻依然苟活著。至於最根本的原因,既非強大的外交手段,也不是什麼獨特的制度,更與鄰國之間的爾虞我詐、利益糾葛無關。說到底,是因為這國家境內幾個凶悍的傭兵軍團。
其中,以殘耳傭兵盜團的名聲最為響亮。
它是全國最具規模也最強悍的流浪軍團,據點廣佈,擁有完整的人才吸收與培訓制度,連續十數年居於頂峰位置。
殘耳軍團成員個個會打會搶會奪會偷,平日裡或者四處劫掠,或者接一些賞金任務。加劇國內混亂的同時,也震懾了他國軍隊,於一定程度上,遏止了普卡其王國北方國境線被蠶食鯨吞的窘境。
鄰國的正規軍隊為何總是輸給這樣的傭兵軍團?最大關鍵,在流浪軍團成員擁有的各種能力。
自小便在鮮血和子彈裡打滾的軍團成員,行動神出鬼沒,攻擊快狠準,能嫻熟地活用自身具備的各項技能。哪怕年幼的孩子,也是一等一的優秀軍人,埋地雷、搶軍糧軍車、打游擊,沒有一樣是他們不拿手的。
孤兒維拉,就是被這樣的強悍組織所收留,扶養長大。
七歲的維拉是在王國北方一個蕭條的礦區城市裡,被一位軍團前輩發現並看中,帶回根據地。那時的她滿身是傷,倒在巷弄深處的雜物堆中,頭部受到重擊,昏迷不醒。也許是因為這樣,她遺忘了七歲以前的一切。
維拉曾奶聲奶氣地詢問撿到她的那位前輩,有著一頭俐落短金髮的珍妮阿姨,「我當時是不是穿得很華麗,其實是個貴族小姐?」。
珍妮阿姨回以不屑的眼神,「別作夢了,妳穿得比乞丐還破。」
「大騙子!比乞丐還破,根本就是沒穿了吧!」維拉不信,「那妳幹嘛要把我撿回來?」
珍妮阿姨笑得意味深長,「因為軍團的探測儀器探出了妳有特殊能力,我們優先收留擁有特殊能力的孩子。」
「什麼樣的特殊能力?」
「不知道,等妳再長大一些才會顯現。」
聽到自己擁有特殊能力,維拉的眼睛都亮了。特殊能力!聽起來好強!這樣就可以搶任何一個人的東西吃了!
可惜,希望永遠比現實來得美好。
進入軍團一年後,維拉八歲這年,第一項特殊能力覺醒了。
當時,她正與死黨班傑明做打鬥練習。
那是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,珍妮阿姨刻意挑了一個惡劣異常的場地:斜度頗陡的坡,又是凹洞石子,又是刺棘灌木,腳步一滑,絕對會死得很慘。兩個孩子一邊確保自己不會跌個狗吃屎,一邊試圖將對方打倒。
小小年紀就從事互毆這種殘暴的活動,維拉與班傑明卻絲毫不覺得奇怪,反倒越打越認真,瞄準對手鼻樑的小拳頭又準又狠,青春洋溢,殺氣濃郁。
同齡的小夥伴圍著他們坐了一圈,看得目不轉睛,驚呼聲此起彼落。
「小心!」
「來了!」
討厭小鬼的珍妮阿姨一雙死魚眼依舊,在一旁冷言冷語地指導,時不時還要冷嘲熱諷幾句,顯然把他倆當成了負面教材。
就如先前的每次練習,維拉打得專心,汗珠如小蟲般不斷自額角和背部滑落。
這討厭的場地已經夠讓她心煩了,珍妮阿姨又多事地擺上好幾塊礙事的紅磚,弄得她和班傑明磕絆連連。
雖知未來一定會遇上比這更惡劣的打鬥地點,但看著珍妮阿姨那副欣賞好戲的嘴臉,她還是好想仰天長嘯呀!嗷嗷磝!
眼前,對手班傑明笑得滑頭,那頭帶了點藍的深青色短髮,也因為汗水濕了一半。
這個狡猾的小傢伙是維拉的死黨,她不但了解他的性格,還知道班傑明在同齡孩子裡算得上是最懂得打架的。正面來一定鬥不過,她喘著氣,心想必須繞到班傑明身後去。
繞開班傑明的念頭很強烈,下一瞬,維拉就發現自己飄了起來。
這一飄,不止班傑明與圍觀學習的孩子們愣了,連老練的珍妮阿姨都愣了。一小群人呆滯地仰臉望著她,現場鴉雀無聲。
幾秒過後,班傑明帶頭爆笑出聲。
「啊哈哈哈哈!嚇我一跳,還以為是什麼呢,竟然是自體飄浮!」
大夥笑成一片,彷彿維拉是個認真釣了一整天魚卻只釣到爛木頭的蠢蛋,「爛透了!哈哈哈哈哈!」
班傑明圈起手掌對她喊:「不是有人很囂張,自稱一定會得到運用火焰之類的高級能力嗎?自體飄浮!哈哈哈哈!」
唯一沒笑的是珍妮阿姨,她不爽到嘴都歪了,齜牙咧嘴地道:「能力是覺醒得很早啦,但這是什麼爛東西?」
維拉飄在空中,面對笑倒在地的眾人,抓緊了練習用的小木刀,滿臉通紅,侷促不安。
如果是「物體飄浮」,那可是很棒的能力,可以視力量強弱移動一定範圍內的所有物體,倘若運用得當,要什麼都幾乎是唾手可得。可她的能力偏偏是「自體飄浮」!
就如字面上說的,僅能讓自己飄浮,頂多算是一種逃命用的輔助技能。
一字之差,就是殘酷的雲泥之別。
珍妮阿姨做出結論,「白撿妳了,把這幾年吃的飯都給我吐出來。」
維拉悲嚎。
曾聽說有人把自體飄浮練成飛翔般的能力,想到這點,她不死心地試著讓自己飄高一點……呃,飄不高,一個成人的高度就是極限了。
那移動得快一點呢?不外乎是偷襲的好幫手呀!她咬牙繼續嘗試──飄得跟無風時的灰塵一樣慢。
可恨,這種破能力有等於沒有,到底要來幹嘛?摘樹上的果子嗎?她本來就很會爬樹了啊!
當著震天響的狂笑,維拉華麗崩潰。
要知道,特殊能力覺醒在殘耳軍團裡是相當重要的一件事,維拉又算是覺醒得非常早的孩子,受矚目度自然提高。當天稍晚,她的特殊能力是自體飄浮這件事便傳遍了整個小分部,人人都要來看她一眼。
維拉很想死。
當晚,晚餐是一顆煮馬鈴薯、半塊放了很久的廉價麵包,以及一塊大概半個拳頭大的烤肉。肉沒有調味料,但很新鮮,是軍團的哥哥姐姐們用特殊能力在森林裡殺死的兔子和鹿──他們打獵從不用子彈,那太浪費了。
整體來說,晚餐相當讓人滿足,遺憾飯後的娛樂活動令人不敢恭維。
剛吞下最後一口沾了肉汁的麵包,維拉便被人從座位上拽了起來,推到老房子的壁爐前。
簇擁著她的同伴們咧開一張張缺牙的嘴,笑得眼睛都不見了,輪流地湊過來拍她的肩膀,吵吵鬧鬧、七嘴八舌,或者鼓勵她,或者詢問感想,或者要她當眾表演飄浮。
溫馨歸溫馨,只是那些「鼓勵」充滿了軍團的風格,著實有些招架不住……
「擁有特殊能力總歸是件好事,雖然自體飄浮常見到不行,哈哈!」
「有這種能力,將來一定是擔當軍團的後勤補給輔助,完全沒實際作用。不過也好啦,死亡率很低。」某個哥哥攤手。
另一個孩子咧開掉了門牙的嘴,建議道:「說不定可以扮鬼嚇人,看能不能額外賺上幾筆。」
這真的是鼓勵嗎?其實是嘲笑吧!
維拉縮成一團,頭壓低,咬牙切齒。
原來如此,難怪晚餐的麵包硬得像石頭,原來是神在提醒她要慢慢吃,拖延時間。早知道就吃慢一點,吃下去,吐出來,再吃下去,再吐出來,怎麼樣都要吃到大家入睡為止。
落井下石一向是殘耳軍團的一大美德,維拉是清楚的,畢竟她也曾是最真誠最努力戳人傷口的那個,只是沒料到自己也會有今天。
想當然爾,身為監護人的珍妮阿姨,這種時候不僅要過來湊熱鬧,還要補上最致命的一刀。只見她面無表情地嘆道:「想當年,我可是天天都在對神祈禱,別讓我的特殊能力是自體飄浮。誰知會撿到這麼個傢伙……」
「騙人!」維拉激動了,惡狠狠地指著她的鼻尖道:「妳根本就不信神,還把銀製十字架融了拿去賣錢!少騙人了!」
「年輕的時候信啊,不行嗎?」 珍妮阿姨歪嘴斜眼,完全是不折不扣的流氓婆子,「只能飄離地面一人高的生物,憑什麼認為自己有資格嗆我?」
「嗚哇哇哇!」維拉倒地痛哭,「妳這惡毒的老女人又憑什麼看不起我?可惡惡惡──」
珍妮阿姨挪動兩步,蹲在維拉面前,伸出雙手,「就憑這個,夠嗎?有沒有比自體飄浮強大呢?妳看呀,小拉拉。」
維拉不用看也知道珍妮阿姨在展示她的特殊能力──變成銳利刀刃的十指指甲。那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兇器,僅僅用上一隻手指頭,就可以輕鬆剖開厚重的熊皮。
一整年來飽受那十根手指頭的嚇唬,她怎麼會不曉得那能力的厲害?
她跪在地上,涕淚縱橫,仍不忘抱持最後的希望,誠摯地對圍觀群眾呼籲,「確實,自體飄浮很普通,所以我一定還有第二種特殊能力!我的第二種能力絕對會比這個要厲害!你們等著瞧吧,我注定是殘耳軍團的明日之星!」
「嘁!」珍妮阿姨收回指甲,眉毛皺成倒八字,噘嘴掏起了耳朵,「有沒有還不知道呢!」
當著夥伴們毫無同情心的哄笑,維拉終於樂觀全失,駝著背,自卑地縮成一團,彷彿昨日在街上見到的那隻被剃光了毛的短尾巴狗,夾著尾巴躲進角落。
爐火啪滋啪滋地燃燒,丁點餘燼飛出,有如飛舞的星子,飛向繼續歡笑胡鬧的眾人。
大家飽餐一頓之後通常都沒事做,要找個人當靶子紓解一下壓力,還是躲起來讓人淡忘得好。
爐火灰燼又飄來了,維拉陰鬱地拍去落在身上的灰,以免舊衣上的破洞繼續增加。
一個其他分部調來的老前輩見她這副可憐模樣,終於有些看不下去了,過來拍拍她的肩膀,安慰道:「孩子,妳有第二種能力的機會是很大的,相信我。覺醒的時間也不會太晚,應該就在不久的未來。」
維拉吸吸鼻子,「真的?」
她真害怕要自體飄浮飄一輩子,不僅終生受恥笑,敵人出現時也只能慢吞吞地飄走,這是多麼悲慘的人生哪!
「是的,我看過很多這樣的例子。」老前輩笑呵呵地往懷裡一陣摸索。
維拉眼睛一亮,好奇地湊上前去,好奇對方會拿出什麼樣的好東西,同時不忘賊頭賊腦地四下張望,確定附近沒有誰在注意他們。還好,其他人的注意力都轉到珍妮阿姨那裡去了,因為那個惡毒的老女人,此刻正如數家珍地說著她這一年來的各種糗事。
維拉咬牙切齒,真不知該開心還是難過。
白髮蒼蒼的老人終於小心翼翼地翻出一個布包,翻開折起的布邊,拿出一小塊橙色的透明薄片,折了一半,遞給她。
維拉接過,那東西小小一塊,形狀有些不規則,透明的表面撒了一些細細的粉末。奇怪地打量幾眼,嗅聞後大感驚奇,有甜甜的香味!
「這該不會是硬糖吧?」
老者笑道:「是的,慶祝妳的第一個能力覺醒。」
這個瞬間,在維拉眼中,老人滿是皺紋的臉與下垂的白眉忽然閃亮起來。要知道,這可是她進入殘耳軍團後第四次吃糖,前三次還是拿命去偷來的。這份厚禮怎能不讓她感動?
可惜,悲劇緊隨而至──無時無刻都在找機會絆她一腳的班傑明,偏偏這麼剛好地轉過頭來,還含情脈脈看著她……手中的薄糖片。
維拉與班傑明帶著愉快笑意的眼一對上,就知道事情不好了。
「維拉有糖!好大的一片糖!」班傑明扯開嗓子指著她高呼。
「什麼?」孩子們沸騰了、激動了,腦袋左右轉個不停,「在哪?在哪呀?」
「維拉人呢?」
「我也要!」
「維拉為什麼有糖果?我怎麼沒有?」
叫喊聲此起彼落,隨即是一陣混亂推擠,饑民搶食的陣仗也不過如此。
但這等混亂爭搶場面,怎麼難得倒已然身經百戰的維拉?
她俐落地一個打滾閃過,像老鼠般護著糖片,鑽入老者身邊的死角,隔絕一切可能的背後偷襲,然後美滋滋地靠著老者,炫耀般開始吸吮那塊小糖。
「乖孩子才有唷!」她甜甜地笑著,順便拿腳踢開幾個不死心逼近她的人,每一腳都正中鼻樑。
乖孩子?這個拿腳踢人臉的混蛋是誰呀?
孩子群一陣齜牙咧嘴,不甘不願地望著維拉,知道搶不到糖片了,內心忿忿不平,於是伸長了脖子,熱切地詢問老者,「等我們的能力覺醒了,也會有糖可以吃嗎?」
「那時我還在不在這裡都難講,說不定已經死了。」老者笑呵呵地搖頭,看得出來,「死」是他慣開的老玩笑,「我給這孩子糖,其實是因為她的眼睛和頭髮的顏色,都跟糖片很像。」
眾人這才發現,那硬糖的顏色的確像極了維拉的髮色與眸色,是一種帶著些微棕色調的明艷橘。
珍妮阿姨不贊同,「這種能力可不值得給糖鼓勵。」
這是要叫她吐出來嗎?維拉目露兇光,打死也不肯放開天上掉下來的美味。
老人淡淡地道:「自體飄浮已經算好了,我見過更糟的。」
更糟的?幾個懊惱的孩子紛紛豎起耳朵,還有什麼能比自體飄浮更糟?
「別跟我說那些極端的例子。」珍妮阿姨擺擺手。
一個稍大的孩子耐不住好奇地問:「是什麼?」
老者笑瞇了眼,顫巍巍地咧開缺牙的嘴,「自體發光。」
在場人都沉默了,頃刻間,一室只剩柴火燃燒的劈啪聲。
大家腦中不約而同地浮出一幅畫面:一個孩子躲在黑暗裡,邊發光邊哭泣,因為他的能力只能讓自己的身體發光──老天!天底下居然真有能力比自體飄浮更蠢更糟,還糟這麼多!
維拉的眼睛浮出淚光,噢!神啊!相較之下,自體飄浮是多麼優秀的能力呀!我愛您!
「願上天庇佑他。」她真誠地道。
珍妮阿姨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,那眼神分明在說:妳也好不到哪裡去!
維拉假裝沒瞧見,繼續窩在老者身邊,做小鳥依人狀。
「您能活到這麼老,一定非常厲害。」她甜甜地恭維道。
在這個戰火飄搖的國家,屍體隨處可見,街頭到處都是被遺棄的老人和乞兒。即使有殘耳軍團的庇護,也不代表所有成員皆可平安地活到壯年。活到老年,算是非常厲害了。
老者搖了搖頭,一雙褪色的灰眸望著她,慈愛地摸了摸她的小腦袋。
「不是這樣的,親愛的孩子。」
似是怕手裡的老繭弄痛她,老人又以手背肌膚輕觸她的面頰。手上的肌膚鬆弛無彈性,恍若沒有骨頭,一壓就陷下去。
這就是老人的皮膚,維拉呆呆地想。
「真正厲害的人,不會像我這般,一天天地衰老、腐朽。」
維拉不信,「不會老?有這樣的人?」
「有的,最厲害的特殊能力者能夠不老,至於青春的巔峰狀態可以保持多久,取決於個人修為高低。」
她把嘴巴張成O型,雖然不大明白,起碼聽懂了最厲害的人可以不變老。這可是第一次聽到這種消息,等會兒一定要去找班傑明賣弄。
她急切地再問:「那像我這樣的自體飄浮能力,如果一直努力練習,是不是也可以變得不老?」
「可以的,不老與能力的種類無關,跟整體的修為有關。」老者被逗樂了,笑呵呵地道:「別這麼瞧不起自體飄浮,說不定將來它能救妳一命。」
聽到這話,老人的形象瞬間又更上一級,升到了維拉曾經聽說過的「天使」那一類讓人仰慕崇拜的存在。
沒有忘記珍妮阿姨「利用小孩子的好皮囊抓準時機撒嬌」的教導,她開心地拉住老者的手臂,「我還是覺得您很厲害!」
老人的態度平靜,「是嗎?」
「是的。」一室溫暖加上日間的非人磨練,維拉有些昏昏欲睡,「就算您不能不老,但能活到這樣的年紀,又什麼都知道,真的非常了不起。」
她打了一個哈欠,懶洋洋地靠上老者,瞇起眼睛。
「真的很厲害哦!軍團裡常常有一些哥哥姐姐,出去以後就不見了,再也沒有回來……其實我們都很害怕,怕自己不能夠活到長大……能一直活到變老,是非常厲害的事情。」
老者不說話,似乎陷入了沉思。
有人往壁爐裡添了兩塊乾木頭,拿著火鉗一陣堆疊整理。火焰劈啪劈啪地跳躍,灰燼飛天。
熟悉的場景,熟悉的笑鬧,讓人安心。
眼皮越發沉重,維拉又向老人靠了靠,完全忘記要去跟班傑明炫耀的事。伸出舌頭舔了舔嘴邊的殘糖,在飽足與溫暖中進入夢鄉。
事實證明,見多識廣的老者是對的。
一年後,九歲的維拉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二個特殊能力。
那是一個陰沉沉的下午,當日的例行功課首先是數十個交互蹲跳與倒立爬行,然後扛著裝滿石頭的小布袋,繞著野地裡的破屋跑上五十圈。完成時維拉已是氣喘吁吁,瀕臨虛脫。
沒辦法,想在這個國家活下去,非得這樣磨練自己不可。
維拉很明白,每一個夥伴也都明白。
誰也沒敢忘記那些因為跑得不夠快,被士兵以槍托毆打洗劫的小販,還有一臉諂媚下場卻同樣淒慘的店家。流浪兒?那就是活生生的槍靶子罷了。
若無殘耳軍團的羽翼庇護,無父無母的他們現在早就死了。
普卡其王國太混亂也太窮困了,各項資源都不夠,殘耳軍團的孩子經常得在前輩的帶領下潛入鄰國盜取食物與藥品,否則難以存活。
維拉掏出隨身折疊小刀,打算利用喘息的空檔練一下格擋與攻擊,第二種能力卻在此時出現。
喘著氣,帶溫度的汗滴不斷自髮梢滑落,她呆了。
滿是刮痕的折疊小刀不見了!
手指觸碰小刀的瞬間,整把刀竟然消失在指間。
這就是自己的新能力?
她有些驚魂未定,同時也由衷地謝天謝地,第二項能力不是更驚悚的自體發光,而是「隨身空間」。
「隨身空間」,維拉先前就聽說過,是一種可多方應用的能力。
但,毫無疑問,這也是輔助性能力。
不得不說,確認了防身折疊小刀可以任意消失又任意出現於自己的掌心,維拉內心最真實的感覺,要說是慶幸喜悅,其實更多的還是失望,因為她想要的,一直是戰鬥型能力。例如珍妮阿姨的尖爪,或是少數幾個哥哥姐姐具備的爆裂或腐蝕能力。
擁有那樣的能力,才能於碰上危難時勇敢地衝上前去,而不是在戰鬥型夥伴的掩護下悄悄撤退。進入軍團這兩年,她一直都是受保護的那個,已經躲避了太多太多次了。
未滿十二歲的孩子,除了極少數天資過人者,大部分都負責後勤工作──偷、扒、乞討、搶騙,為軍團籌措物資與金錢。
遇上軍隊襲擊,素來是戰鬥型的哥哥姐姐和長輩們負責抵擋,他們只能以最快速度撤退逃跑。
好幾個哥哥姐姐就這樣再也沒回來,或是好不容易回來了,但傷口太大、感染好不了,死了。
維拉與班傑明經常幫忙挖墓穴,揮動灰色長鏟──那種工具比維拉都還要高,他們卻用得游刃有餘,鏟起乾土與石塊,掘出方形深洞,堆出小土推。
屍體永遠不止一具,就那樣包裹著廉價的白布,沒有棺木,直接埋入深深的土穴。
軍團不會把錢花在為死去的成員購買棺木上,只能盡量將土洞挖深,不讓飢餓的野生動物驚擾死者。
挖掘墓穴時,大家總是沉默,死寂得只有長鏟與土塊的碰撞聲。每個人大約都在想,這個將要與塵土永眠的人,明明也沒大自己幾歲。
下一個躺進來的,會不會就是自己?
未知的明天,真的好可怕。
收回思緒,回歸現實,維拉轉頭去看他們目前暫住的廢墟。烏雲黑沉沉地壓了下來,曠野中聳立的殘舊廢墟,看著就跟鬼屋沒兩樣。
這一帶不安全,大家都不敢輕易曝露行蹤,廢墟裡明明住了三十幾個大人與孩子,依然死氣沉沉,彷彿空屋。
維拉心情複雜地蹲下身,摸了摸樹根旁的石子。
在容量未滿的前提下,指尖碰到的所有東西,果然都被收進了隨身空間。
這樣也好,她自我安慰著。
九歲的她已經被訓練成了分部裡頂尖的扒手與資源蒐集者,如今有了這項能力,路人的錢包和值錢隨身物品都逃不過「魔爪」,以後豐收的機會更大了。
維拉幾乎可以預見自己未來的發展方向──醫療後勤人員,在隨身空間裡塞滿軍火與藥品、糧食,隨軍出征。閒暇時則是四處遊蕩,尋找傻不拉嘰的肥羊或者合適的闖空門目標,不然就是留守據點,照顧傷兵。
當然,先決條件是活過十二歲,成為殘耳軍團的正式戰力。
心裡亂糟糟的,維拉坐下來,靠著樹幹,將汗溼的及肩橘髮撥到左肩上,閉上眼,順著即將完全平緩下來的氣息。突然心念一轉,想到亮晶晶的長短槍枝,刺鼻的硝煙氣味彷彿就在鼻尖。
鄰國的精銳軍隊都握有最新最威風的槍械,最富裕的三個鄰國──伍夫斯、法路與昆諾,連守城巡邏的衛兵都有小手槍。
如果能把那些槍枝彈藥偷來,她是不是也能成為戰鬥型的軍醫或者後勤人員呢?
不過,殘耳軍團裡有戰鬥型軍醫或後勤人員嗎?
維拉迷惑了,撥開濕成一片的瀏海,仰臉望天。
樹木枝葉覆蓋了頭頂的大部分天空,可天空的其他部分是那樣的無邊無際,綿延不斷,直延伸至地平線的另一邊。
相較之下,自己簡直渺小得可怕。
維拉一點都不想死,不想死在飢餓與疾病裡,也不想死在軍隊的混戰之中。
還記得從前,據點被鄰國軍隊發現的那些時候,大夥總在深夜裡驚醒,有如受驚的動物,緊張地傾聽軍靴輕輕踩過雜草與泥土地的聲音,與死亡只有一牆之隔。
顫抖地深呼吸,維拉極力安撫自己。
絕對沒問題的,就算這兩種特殊能力都不足以自保,她還是可以在夥伴的扶持下活下去。
即便是班傑明那樣滑頭的傢伙,都有一顆願意盡力保護同伴的心。珍妮阿姨無數次地向他們強調覆巢之下無完卵的觀念,當著這樣的動盪時局,誰都無法獨善其身地活著。
不離不棄,一直是殘耳傭兵團奉為圭臬的信念。作為其中的一員,維拉會竭力保護夥伴,夥伴也必定會盡力保護她。
她相信,自己的未來一定有著無盡的可能。就如頭頂上的這片天空,雖然陰沉,卻廣博遼闊,無邊無際。
2. 三雙耳飾
細雪紛揚,一身棕色斗篷的維拉在森林裡不快不慢地走著。
她耳聽八方,保持警戒,努力捕捉所有不知是狼群獸類或者追兵腳步製造的細微聲響。不夠厚重的斗篷兜帽與面罩之下,瘦小身軀冷得瑟瑟發抖。
走了接近一個小時的雪路了,儘管還未平安返回軍團據點,她的警戒已有些不受控制地鬆懈下來,思緒不知不覺地飄去了其他地方。
她想起昨日的夢境中,那扇打不開的門。
這些年來,那扇門一而再、再而三地出現在夢裡,門板模樣每回都有變化。但維拉知道,那是同一扇門。
她還有一種十分強烈的感覺,感覺自己七歲之前的過去都藏就在門後,無奈怎麼都打不開它。
那道門時而是雙開式,時而是單開式,時而樸素,時而奢華,外表唯一的共同點,是奇怪的齒輪式門把。
大大小小的暗色黃銅齒輪緊密相嵌,單調規律地運轉,發出死板的機械運作聲響。可不管如何努力,用盡了各種方式,就是打不開。
昨日的夢境尤其誇張,竟然有藤蔓從門板的縫隙鑽了過來,開了一地的花,弄得維拉更想搞清楚,門後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世界。
對了,夢中不止有齒輪的單調轉動聲,還有一個陌生男人的話聲。
每一次的夢境,都能聽到男人以低沉的聲音、耳語般的方式,對她說話。不像是夢的一部份,反倒像是一個走進她的夢境作客的多話訪客,訴說的內容五花八門,有普通的常識,有她從未聽聞的奇聞軼事,也有世界各國的動態與情報。
維拉想不明白,自己壓根不曉得的事物,夢怎麼能夠告訴她呢?真是太奇怪、太荒謬了。
「還可以吧?」
兀自沉浸於苦思中,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。
她牙關打顫,咬牙逞強地哼道:「我看起來有這麼虛弱嗎?只是耳朵的傷口被凍得有點痛罷了!」
班傑明低低地笑了。
與維拉同齡的班傑明,在九歲生日過後得到了隱形能力,以此自傲並嘲弄了維拉好久。也從那時起,能隱形的他與擁有隨身空間的她,組成了無所不偷的劫盜好搭檔。
一個隱形探路,把風放哨。一個尋路進入,將所有裝得進隨身空間的好東西搜括一空,悄然退去。
今年他們都滿十二歲了,是軍團裡可以上戰場的年齡。不過,這對最「陰險」的拍擋,早在十二歲之前就出動了無數次。
戒備再森嚴的宅邸或庫房,碰上他倆也得認栽。沒有隱形人班傑明探不了的路,沒有專業搬運工維拉偷不了的東西。
班傑明會先隱身去探路,隨後掩護著維拉從豪宅、物資倉庫的防禦空洞處闖入,搬空,神速離去。短短幾年工夫,兩人儼然成為殘耳軍團中兩顆冉冉上升的新星、最值得期待的新血,連最挑剔最毒舌的老女人珍妮都不得不道:「好啦,小鬼,你們算不錯啦!」。
現如今,兩人正在從某豪宅滿載而歸的途中,收穫如下:內容物不明的保險箱兩個、金幣一袋、銀幣三袋(銅幣看不上眼就不拿了)、寶石首飾若干、防身槍枝四把、子彈若干、臘腸兩條、煙燻火腿兩大塊。
高價的金幣寶石或者武器失竊都可以理解,但連臘腸、火腿之類的食物都無法倖免是啥道理?富人們總是不解。
天曉得臘腸、火腿這種香噴噴的加工肉類,看在正處於發育時期且總是飢腸轆轆的小鬼們眼中,是多麼可怕的誘惑!甚至比金光閃閃的金幣更誘人!
這一對神偷怪盜搭檔,哪一次不是嘴裡塞滿了食物才肯離開?人不僅為財死,人也可以為食亡!
維拉和班傑明每次行竊,都會難敵誘惑地為食品清出一些空間,小心翼翼地囤積這些美味。即使回去後會被珍妮阿姨毆打、吼罵窩囊沒志氣,也要堅決地偷竊到底!
「喂,小妞……」後面的班傑明又出聲了,聲音被故意壓低,「再來一段臘腸吧?」
維拉無言。
裝什麼瀟灑帥氣?還不是一個在冰天雪地裡流鼻水的小鬼頭。並肩長大的兩人平日裡總是一同打架洗澡睡覺,她還會被那副傻樣給迷惑不成?
再說,那句「再來一段臘腸吧」,真是有夠矬的。
「呆子,你都要第三次了,懶得理你。」維拉悶悶地哼了聲。
班傑明不放棄,「臘腸明明還有。」
「是有,但我不想把手拿出口袋,凍死了!」
眼前白成一片,連睫毛上都落了雪。維拉淒慘地眨了眨眼睛,唉,冰黏在眼睫毛上了。
不過,手指再怎麼冷,都比不上踩進鬆鬆新雪裡的雙腳。經過層層縫補的毛靴子是標準的中看不中用,距離軍團分部選定的新據點還有一段路,她的腳已經冷得好像壓根沒有穿鞋子。
茫茫細雪飄落,高大林木包圍著他們,阻絕了天空,儼如一座永遠也走不出去的巨大迷宮,讓人心慌。
維拉開始希望有狼群出來攪局,讓她試試新拿到的幾把槍,轟掉那些長著獠牙的溫暖生物,拿牠們的體溫取取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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