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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

板橋神佛

 

 

 

轉眼間,又到了暑假。每年這個時候,我都會去昆明郊外的大板橋表哥家玩上兩個星期。

表哥家在一個淺水潭邊,傳說潭裡有黑龍,所以也叫黑龍潭,看來雲南的黑龍還真不少,到處都是。

潭水很淺,怎麼樣也想像不出那龍如何在潭中戲水,不過龍潭邊上的石壁我看著倒甚是神秘。那石壁有十多丈高,直削而下,和龍潭渾然一體,最奇的是平整的石壁上有個突起的大石頭,很像一個沒有擰把兒的水龍頭。那龍,是否就在那石壁之中?而那塊水龍頭一樣的石頭是否就是它出入的洞口?

我一直對這龍潭很敬畏,從不敢靠它太近,總覺得有些神秘的東西在那裡,黑黑的水,幽幽的靜,總是帶著一絲詭異的氣氛。

吃午飯時,我聽說了一件怪事。

原來,他們這裡有個老太太,八九十歲了,有天晚上做了個夢,夢見有個白衣人來找她,向她灑了一把蓮花,說他在地下太久了,叫老太太幫忙讓他出來,定有好報。

那老太太就問他,你在哪裡啊?

白衣人就說:「梔子花下三尺三,轉身可見黑龍潭。」說完就消失了。而老太太立即驚醒,呼哧呼哧喘了半天粗氣,這覺也睡不著了,坐在床上一直等到天亮。

第二天天剛亮,這老太太就紮著一雙小腳,屁顛屁顛地跑出去找人了。逢人就說起這樁怪事。可有誰相信啊?都說老太太瘋了,大清早的折騰人。

好在村中有個信佛的老幹部聽了這事,心裡半信半疑,便叫自家的幾個孩子和老太太到龍潭邊去看看。

那老太太一到龍潭邊,就說在梔子樹下,叫他們快挖。

老幹部心想,既然來了,那就挖挖看看吧,如果沒有也不過是出了點體力,沒啥大礙。於是就叫他幾個兒子照老太太指的地方挖。

沒想到才挖了一米多點,就看見一塊圓石頭。

老幹部連忙叫其中一個兒子回去叫人,其他人繼續向下挖。沒多久,村中就來了一大幫人,大家一起動手,很快就挖出來一個大坑。

你猜怎麼了?裡面有個一人多高的石頭佛像!

大家驚異極了,用繩子綁好,一起用力把它拉了上來,果然那佛像是背對著龍潭的!就在梔子樹下!

「那現在怎麼樣了?」我急問道。

「後來村子裡的人認為這是很吉祥的一件事,於是就大家湊錢為佛像修了個小廟,都說很靈的,香火旺著呢。」表嫂搶著說。

「小龍,快吃!吃完帶我去看看。」我迫不及待對表侄兒小龍說道。這些日子,我對神秘的東西越來越感興趣了。

小龍家就在龍潭邊,剛才我來得急,竟然沒有留意這個小廟,還以為是個看田的小房子。

我轉到房子正面一看,頓時閃過一個念頭:這佛像,我好像在哪裡見過!

只見佛像的腳還沒有挖出來,有小半截尚在土裡,它有五尺多高,慈眉善目,身形圓潤,頗有唐風遺韻。佛像面前都是村民供奉的香糕瓜果,而廟前一個不大的香爐早已插滿了燃著的香。

「香火真的很旺啊,小龍,你家有香嗎?我也想上一炷。」我轉頭對著小龍說道。

「好像沒有,我們對這些不是太信的。」小龍搖頭道。

這時一個老太太一步一鞠躬地走過來上香,上完香後,回頭看見我呆站在這裡,便遞給我三根香,什麼也沒說,轉身走了。

我剛想說句謝謝,老太太已在土堆後消失了。

等我恭恭敬敬地上完香後,小龍這個無神論者早已不耐煩了,拉著我就走,說是去找朋友一起到河邊捉魚。

我拗不過他,只好跟他走了。臨走我又回頭看了一眼佛像,隱隱約約覺得,這佛像嘴唇微啟,仿佛要和我說些什麼,而且是很重要的事情。

真奇怪,我怎麼會有這種感覺?

晚飯後,草草看了一會兒電視,我便洗澡睡了。一天玩下來,竟比上學還累。

夢中,我又見到一個人,一個白衣人。

 

次日晨,陽光明媚。我和小龍上山去採蘑菇。

雲南多山,昆明也是群山中的一個小盆地,我們這邊俗稱「壩子」,所以從小龍家出來,四周都是山,只不過離得並不近,怎麼也要走出去三四里地,如果指望採到更多的蘑菇,就要儘量地往遠處走。

望著遠處的群山,我突然想起昨天晚上的那個夢,因為夢中那個白衣人也向我提起過一座山,我記得當時他慈眉善目地笑著對我說:「待到農曆七月三,選勝登臨雞足山;若是風吹雲淡時,自有懷中佛光綻。」

我怎麼也不懂這句話的意思,不過我知道他是要我去雞足山。只能說,有些事情不必非要現在就弄明白,到該懂的時候自然會懂。

走了一個多小時,我們才到山腳下,因為昨天剛剛下過雨,山路看上去滑滑的,我不敢肯定今天是否能乾乾淨淨地下來。

事實的確是這樣,我不但沒能乾乾淨淨地下來,而且差點就下不來了。

踩著有點稀滑的山路,小龍帶著我走到了一個山溝口,有點經驗的人都知道,下過雨太陽一照,那蘑菇就會像變魔術般地長出來。好吃的蘑菇喜歡躲在樹下的草叢中,或是山溝的土壁上,要是不撥開草叢仔細去找,它是決計不會憑空出現在面前的。而那些毒蘑菇則不然,要多顯眼就有多顯眼,花花綠綠地長滿山坡,煞是好看,有如五彩繽紛的鮮花。

這世界上的東西都是同樣的道理,越是美麗無比,越是危機重重。唯有等到經歷了繁華美麗之後,才會幡然猛醒,原來最珍貴的,其實恰恰就是燈火闌珊處那些看上去最平淡無奇的東西。

小龍觀察了一下地形,終於找到了一個很大的蘑菇窩子。原來它就在溝壁上一個黑乎乎的小洞旁邊,很是隱密,從遠處看根本就看不出來。此時,見到那叢豐美繁盛的乾巴菌,我的疲憊登時就一掃而光!

乾巴菌的樣子黑黑的灰灰的,看上去相當不出奇,可是,卻是大家公認的極品美味,因為它炒出來味似肉幹,極其香濃,所以名為乾巴(肉乾)菌。可惜它不能人工培養,生長的又少,而且只有夏秋時節才能採集,所以近年來價格是水漲船高。儘管有人想辦法做成罐頭來銷售,但那種新鮮的味道,豈是罐頭能代替得了的?

我雖然不是農村長大的,但爬樹攀岩的工夫倒也絲毫不差,沒費多大力氣就爬到了溝壁上。

那叢乾巴菌離我不遠,我伸手就可以拿到。我小心翼翼地採摘,隨手將摘下的菌子放到臂彎上的小竹籃子裡。那籃子裡早被我們墊上了松針,不必擔心菌子因顛簸而損壞。

乾巴菌雖然珍貴,我卻沒把窩子採完,留了一些在那裡養著,俗稱養窩子。否則,若一時貪心將菌子摘完,這個地方就不會再長了。

凡事都不能做絕,山裡人一直都恪守著這個信念。我也明白這個道理,拿了別人的東西,終有一天要還回去的。

正當我滿心歡喜準備下來的時候,猛一抬頭,突然有了驚人的發現!就在距離我不到十釐米的地方,一雙小小的綠豆眼正死死地盯著我。

那雙眼睛!就在我面前的小黑洞裡,小小的,亮亮的,猶如黑夜裡的寒星,讓我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冷顫。我只覺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衝腦門,渾身起了幾百萬個雞皮疙瘩。恐懼就好似夢魘,明明很清醒,可身子卻一動都動不了,想叫卻一聲都叫不出。我的身體不再是我的了,只能像殭屍一般卡在那裡。

兩顆寒星緩緩靠近了我,陽光下,我清楚地看到,那是一條金黃色的大蛇,渾身閃閃發光,身子有我小腿粗細。我發誓,我從來沒見過這種蛇,但見它頭非三角,我知道應該不是條毒蛇。

這時,小龍在下面早已嚇傻了,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條蛇在我面前滑動,一動也不敢動。我的冷汗從頭一直流到腳,只見那蛇緩緩爬向我的手臂,順著手臂又爬進我的外衣,我腿一軟,從溝壁上直掉下來。

那金蛇尚未完全爬進我的衣服,卻還是被我帶累著掉下石壁。

我重重地摔在溝裡,小龍被我濺了一頭一臉的泥水。這一下倒好,他終於清醒過來了,拿起鐵鉤把我身上的蛇拖了出來。而我則乘機爬將起來,就勢跳開了幾大步,拉著小龍就跑。

跑出去有幾十米,我回頭一看,那蛇並沒有追來,只是在溝口直立著身子,遠遠的看著我們,狀似目送。

驚魂未定的我此時才發現背疼得厲害,叫小龍一看,原來我的後背已被鋒利的石鋒割開一道長長的口子,雖不深,但卻足以把小龍嚇得哭了起來。

我一邊安慰小龍,一邊也抖得像個凍雞一樣,摸摸別的地方,還好,不幸中的大幸,沒傻也沒丟胳膊少腿。

我們倆逃也似地回到家中,丟盔棄甲,狼狽之極,帶去的東西全部不見了,最最可惜的是,連我們冒險採到的蘑菇也不知丟到哪裡去了。小龍少不了被他爸狠揍一頓,我則被表嫂強行帶到衛生院包紮傷口,還打了一針破傷風。

我一直都搞不明白,為什麼那些採蘑菇的人就沒有碰到過這條蛇呢?而且,那條大金蛇好像對我並沒有惡意,只是要鑽到我的衣服裡去,根本沒有攻擊我。

究竟是什麼讓牠如此感興趣呢?

難道,竟是為著我身上的那股香氣?

 

自從金蛇事件之後,表哥表嫂就不准我和小龍再到處亂跑。

每天,我就只能在表哥家附近走走,偶爾還會去龍潭邊看看那石佛,再遠點兒就不行了。我覺得甚是無聊,身上的傷好了以後,便向表哥告辭,打道回府了。

一天我閑來無事,便去花鳥市場閒逛。

不到一個小時,我就用僅有的百十塊錢買了一堆零碎玩意,都是男孩子喜歡的小刀和打火機什麼的,最後還買了一條金屬項鍊,吊著個鏤空花的寬戒指,我想把那個寶貝「黑拇指」箍在裡面,戴在脖子上一定會很別致。

回到家,我從床底下摸出那個檀木盒子。打開一看,裡面的黑拇指因為我長時間疏於看顧,看上去光澤暗淡了好多,我決定用清水給它洗一洗。沒想到,卻洗出了怪事。

我把它放到一個盛滿水的小碗裡,只見不多時滿滿一碗水竟變成黑色,而且是那種濃濃稠稠的黑,就像一碗墨汁。

莫不成是我的寶貝化了?大驚之下,我連忙伸手進去一陣亂摸。當我的手再次碰到它的時候,心裡的一塊大石才算落了地。

還好,它還在。

我將它取出來一看,發現它還是原樣,並沒有被水溶解掉一絲一毫,反而經水之後,異香更是濃郁,光澤更是潤亮。

看著如墨汁一般的水,我突然驚醒,原來那香氣,正是墨汁的香味!

只不過,這種墨香,卻比我所聞過的墨香更為清新,更為純正,甚至會勾起人立刻拿筆寫字的衝動。我是最禁不起誘惑的,翻箱倒櫃地找出一枝禿頭的毛筆,沾著黑水,在報紙上寫了一個妙字。

這東西,到底是什麼?

難道是一塊永遠不會枯竭的寶墨?只聽說《天方夜譚》裡有個取之不盡的羊皮袋子,卻沒聽說有永遠使用不盡的水墨。

我的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,因為有個人和我說了一句話。

那個人居然還是個瞎子!

 

說來也怪,自從那次在山裡碰到那條金蛇以後,似乎我就和蛇再也分不開了。

星期天,我媽非要拉我去圓通寺敬香,說是求菩薩保佑我上個好一點的高中,也好將來考上個好點的大學。也難怪,家裡書香門第的,要是我連個大學都考不上,那不丟盡了我爸媽的老臉。

我雖然有些不情願,但在老媽威逼下,也只好隨她到了圓通寺。

說起這圓通寺,可是我們常去的地方,因為它就在鬧市中,來去都很方便。

「圓通」是觀音三十二名號之一,觀音又稱「圓通大士」,所以圓通寺是觀音的道場。可這圓通寺卻和別的觀音道場不一樣,別的觀音道場大殿供奉的都是觀音,而圓通寶殿供奉的卻是釋迦牟尼「三身佛」。

這又是個什麼緣故?

原來,同治初年,昆明發大水,水淹寺廟,佛像遭到損壞。到光緒年間重修佛像時,不知什麼原因將大殿供奉的主尊改成了釋迦牟尼「三身佛」,但是,大殿並沒有按常規改為「大雄寶殿」,仍然保留了「圓通寶殿」的名稱。因此,出現了觀音殿供奉如來佛的奇觀。圓通寺本為觀音道場,觀音寺不能沒有觀音,於是,觀音便進了大殿前的八角亭。

圓通寺曾供奉過佛指舍利,在東南亞一帶極負盛譽,因此,很多東南亞客商來昆明談生意時必到圓通寺求財納福,這麼一來,可就滋潤了圓通寺旁邊的一干乞丐。我就親眼看見那些乞丐伸手向老外乞討時,對方給的不是五十、一百,就是三百、五百,看得我差點沒眼熱心跳地加入丐幫。

上完香,我便隻身走到八角亭的放生池,看那些密密麻麻的魚和龜。這些活物都是人們拿來放生的。我也在這裡放過一隻龜,不知牠現在下落如何。

我正站在小橋上發呆,突然一聲尖叫把我從神遊中驚醒。只見一個女孩指著我腳下帶著哭音地叫著:「蛇!」我被她嚇得跳了起來,不是吧?又是蛇?

這一聲尖叫可不要緊,周圍的香客登時如潮水般圍攏過來,不時指著我腳下的小橋議論紛紛。

我探出頭去一看,天!小桶粗的一條蟒蛇啊!比我先前見到的那條不知大了多少。此時牠正蟠踞在橋洞裡,而且還作勢向橋頂蜿蜒爬行。看樣子,好像又是衝著我來的!

不是吧!我心裡又一陣冰涼,我招誰惹誰了?怎麼這蛇總衝著我來呀?我下意識的摸了摸脖子上掛的鍊子,突然意識道:難道是它引來的?

正發呆,我突然被我媽一把從橋上拉下來。她恨恨罵道:「你找死啊!沒看見那麼大條蛇?」

「怕什麼怕,又沒咬我。」我裝作不在意地說道。

「走了!快回家吧,我最怕蛇了。」老媽膽顫心驚地說。

說話間,我和老媽已走到山門,我回頭一看,吳三桂建的牌坊早已殘舊,可那「圓通勝境」四個大字卻栩栩生輝。我心中微微起了一絲波瀾。

很多不解,似乎在千絲萬縷的聯繫中有了一點頭緒。而我又不知道從何說起,冥冥之中,似乎早有定數。

這時,老媽對我說:「你到門口等我,我去上個廁所。」

我嘴裡答應著,眼光卻掃向了一個孤坐在牌坊下的瞎子。

我之所以會注意到他,是因為他赤著一雙腳,腳上全是污泥,可他的一隻手上卻提著一隻乾乾淨淨的大鞋子。

這乞丐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,把這隻鞋子舉到胸前搖來晃去,彷彿在炫耀似的。

我定眼細看,不看還好,一看之下,才發現這隻鞋子不就是我在家裡找到的那隻?或許是那個包工頭後來發現這鞋子沒什麼價值,隨手扔了,被這個乞丐撿了去。

正癡想間,那瞎子對我燦然一笑。

難道瞎子能看得見我?

我心中大是疑惑,不禁邁步向他走去。沒想到,他居然開口說道:「呵,好香。」

我大驚,連忙問道:「你說什麼香?」

瞎子不理我,低下頭去,擺弄著手上的大鞋子,喃喃自語道:「檀木盒子帶檀香,豈知香中香更香?白絹黑字君莫忘,前人栽樹後人涼。」

突然間,身後傳來一陣尖銳的汽車鳴笛聲,我猛回頭,一輛小車幾乎擦著我的身子疾駛過去。那司機不但不說道歉,還狠狠地罵了我一句,不要命啊。

我忍了氣沒去理他,可再轉頭時,那瞎子竟然不見了。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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