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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 黃泉花

 

  


夜,八點四十五分。

  受漆黑夜色所籠罩的街景,被五顏六色的燈光一點一點地渲染,迷濛地一整片覆蓋在這座城市上面。俯瞰這片夜景,他孤身站在一○一大樓頂端,任由大風吹拂頭髮身體,耳邊的陣陣風聲裡,穿插著底下的熱鬧喧囂。

  兩百多萬名人類,生活在這片風景裡面,每兩分多鐘誕生一個新生命,在腳下這塊土地上,生命的氣息源源不絕,在竄動著,在呼喊著,宣揚它的存在。

  「時間差不多了。」他抬起左手臂,喝喊:「『霸王風月』!」

  月光下,他的左手浮現黑色紋痕,飄出一陣陣鐵砂黑霧,轉眼四散擴大,黑茫茫地瀰漫周圍。

  腳底離開一○一樓頂端。

  他的身體急速地穿過黑霧,不停往下墜,從背後追上他的,是從大樓壁面滲出來的鐵砂黑霧,與他身旁的鐵砂相融聚合,同時變化成一隻龐大的黑鳥,成了他的坐騎,黑鳥鼓動巨大的羽翼,往夜景裡的某處──他的目的地滑行,尾巴拖帶黑霧,像一條烏黑河流般劃過月色。

  看起來,少年好像正準備做什麼熱血的事情,但其實在十五個小時前,他還只是個對人類世界漠不關心的「路人甲」。

  

  十五個小時前──

  黎明時分,在那片泛著魚肚白的天空底下,一名身穿學生制服的少年昂然而立。順著帶有涼意的微風,那頭長髮馬尾在半空中畫出輕盈的弧線,髮絲間透著晨曦的耀眼光芒,與天色相映成一幅清爽的畫面。

  彼岸花造型的髮夾,整齊服貼地別在他的頭髮上面,烏亮的黑髮將它的紅色烘托得更加鮮艷,宛如真的摘了朵彼岸花別在頭上。

  「這裡是黃泉花,員工編號癸甲辛乙未卯卯,現在是人界台灣時間五點零七分,所在位置是台北松山機場──準備開始執行任務。」

  自稱黃泉花的少年,拿著智慧型手機通話。在說完一大串古怪的內容後,他蹲下來把手機擺在地上,一整片白色的金屬地板。

  他人站在飛機的頂端上面。

  機型A333的國際班機,停在機場的空曠中央。它的艙門打開,地勤車也靠在一旁,顯然機師與空服員都已上了飛機,正在進行起飛前的準備作業。

  那手機螢幕的左上角,顯示的不是「滿格」,也不是「圈外」,而是「地獄通訊連線中」這幾個字。螢幕中央滿是密密麻麻的數字,不停地在跑動閃爍,似在演算及運作著什麼。

  擱下手機,黃泉花順著機體的曲線滑下去,姿勢滿分地落在登機口前面。然後旁若無人似的,他大步走進艙內。

  同一時間,手機散發出漣漪般的淡淡光芒,往四周一圈圈擴散,那光芒的圓形線條驀然又分割重組,畫出一片佈滿怪異光痕的圖案,好比是魔法陣一樣。這片魔法陣以手機為中心點,光芒間歇地閃爍搖曳著,流瀉出某種難以言喻的能量。

  黃泉花走進艙內以後,雖然周圍都有空姐在忙碌走動,但他就像是透明人一樣,沒人注意到他的闖入。他逕自走向駕駛艙,打開它的門。所見到的,是令人觸目驚心的景象。

  灼紅的鮮血濺滿駕駛艙,正駕駛座上的機師歪倒不動,頭部還在湧出鮮血,而另一名機師站在一旁,臉色鐵青慌張,四肢顫抖不止,他手中的鈍器還在滴著血液,隨著顫動搖晃滴落。這個人大概是驚慌過度了,連艙門被「隱形人」打開都沒注意到。

  看樣子,是一件臨時起意的殺人案。除了這個直覺印象外,黃泉花沒有多做猜測,他不關心案件背後的來龍去脈,也不打算去瞭解被害人的心情,因為這些跟他的工作毫無關係。

  「那麼,開始吧。」黃泉花關上艙門。

  

  「不愧是黃泉家的人,兩三下就把任務完成了。」話筒彼端是客服人員般的口氣。

  「只是因為沒做『多餘』的事情罷了。」他淡淡回答。

  是的,不是因為能力過人,也不是為了趕著上學,他才把工作迅速完成,純粹只是因為他沒去做「多餘」的事,譬如,玩偵探遊戲什麼的。

  「呵呵,黃泉花少爺還是這麼客氣,而且,黑色與白色分得真是清楚。那麼──請你繼續保密地獄界的身分,以完成往後的每一件工作。」對方一講完,便乾脆俐落地掛斷了。

  「黑色與白色嗎……」他喃喃自語。

  六點五十分。

  官方式的工作聯絡結束後,黃泉花瞧了一眼螢幕上的時間。收起手機。此時他人正走在河堤沿岸,與來往的人群一起步行在紅磚道上。混在人群之中,看起來他就跟普通的學生沒兩樣。

  地獄界官方──「陰司」之人間院靈魂署無常局航運一課辦事員。

  這是他的真實身分,也就是他工作所屬的職位全銜,聽起來好像是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職業,但其實就是人類眼中所謂的「死神」。

  也難怪人類會有這樣的印象,畢竟,他們的工作就是負責帶走亡者的靈魂,然後把靈魂送到地獄安置,讓亡者聽候進一步的安排,僅此而已,沒有其他權限。對黃泉花來說,這只是一份工作,對於「死神」這個約定俗成的稱呼,也沒有任何感覺。

  說到地獄界的「人間院靈魂署無常局航運一課」,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條「地獄與人界的交界線」,一個將兩個世界銜接起來的組織,如同橋樑般的存在,順應輪迴的運轉,在時空背後沉默地運作。辦事員的工作就是它的其中一個環節。

  由於工作的需要,辦事員必須長時間待在人界,為了不洩露身分,最好的辦法就是融入人類社會,所以,他才會穿著學生制服、提著書包,走進人類的校園。

  像個平凡的高中生少年。

  這是最適合他的「人物設定」,讓他可以安穩平靜地居住在人界。畢竟,單以外表來「換算」人界年齡的話,他看起來大約才十六、七歲──至少在人類眼中是如此。

  為了當個「稱職的人類學生」,他調查過關於時下學生族群的種種情報,包括他們的言行舉止、生活小習慣、感興趣的流行事物……等等,盡量讓自己表現得像個普通的高中學生,跟其他同學一起上學,安份守己地過人類的生活。直到接到新的工作命令前,每位辦事員都是像這樣在等待,用屬於自己的人界生活方式。

  他們等的是信封。工作命令通常放在信封裡,以各種方式送到辦事員手上,而且總來得讓人措手不及。

  「黃泉花學長,請收下這個!」

  「黃泉花學弟,請收下這個!」

  他面前忽然來了一群女學生,各年級都有,她們爭先恐後,想把自己手中的信封交給他。

  他瞟一眼就清楚了,並不是來自地獄的工作命令。他納悶的問:「這是……」

  「是情書!」女學生們異口同聲,然後又繼續她們的爭先恐後。連黃泉花自己也不明白,為何他常收到這種信?

  在學生們忙著嘶喊「我先來的!我先來的!」的期間,黃泉花掃視了一遍她們的眼睛。

  有暗有亮,深淺不一,每個人都有著這樣的不同;那是靈魂的光度與顏色。眼睛是人類的靈魂之窗,死神可以透過它看見人類的靈魂,從而判斷這個人是否死期將近;不管這個人此刻身體狀況多麼健康,外表看起來多麼活蹦亂跳,只要靈魂黯淡無光,便活不了多久。雖然死神看得見人類的死期,但無從揣測他是以什麼方式死去,可能是因為遇到意外事故,也可能是因為一場急病,甚至,有可能是……自殺。

  觀察人類的眼睛,是死神的職業病,一種不自覺的習慣性動作,所以每當他們身邊有誰即將殞命,都一清二楚……

  黃泉花好不容易才打發走這群女學生,背後馬上又響起一個女孩嗓音,充滿朝氣活力:「泉花早啊!」

  那個人直接撲在黃泉花身上,勾住他的脖子,一邊嘻嘻笑地說:「不愧是我們梅月高中的『校花』,一大早就收到這麼多情書,而且是每天每天的,文具店真該頒發感謝狀給你。」

  「紀寶雯同學,本人說過了,我姓黃泉,名花,不叫『泉花』。」他乾笑著提醒背上那「陰魂不散」的東西。

  紀寶雯,黃泉花的同班同學,同時也是這所學校的學生會長。如同她的嗓音一樣,是個性格開朗活潑的人,善於帶動周圍的氣氛,與其說她是人氣寵兒,不如說更像是吉祥物或是小動物般的存在。

  黃泉花皺眉心想著:「不知為何,自從升上二年級分配在同一班後,這個人類老是纏著我不放,讓我很難不對她有印象。」

  走在紀寶雯身旁的那位女孩子,一臉笑瞇瞇地說:「小雯真是的,用鎖喉功跟同學打招呼,這不是學生會長該做的事吧?」

  她叫陽佟雅,複姓陽佟,名雅,一個不算特別,但也不普通的名字,讓人會忍不住想去記住它。就黃泉花自己的眼光看來,陽佟雅真的是個很有氣質的人類少女,無論是在人界或是地獄界。她身上的氣質渾然天成,彷彿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,不同於一般女孩所刻意偽裝的那樣,恐怕,任誰想模仿都是白費功夫。

  「小雅說得對,抱歉抱歉。話說回來──」紀寶雯鬆開黃泉花後,盯著他的臉和全身上下打量,用戲謔的口吻說:「泉花雖然是男生,身形又英挺,容貌卻長得比女孩子還像女孩子,簡直媲美雜誌上的女模特兒,真是讓我感到嫉妒啊!」

  「是嗎?我在地ㄩ──在我的『老家』,從小到大一直被嘲笑是醜八怪,唸小學那時常常因此受人欺負,頭上還曾被扔石頭留下傷疤。」這就是黃泉花不明白的地方,他這張在地獄被視為不堪入目的臉孔,在人界居然反而吃香?

  「真的嗎?我不相信!」紀寶雯的表情就跟她講的話一樣,大大地寫著「我不相信」。

  三人邊說話邊走向校舍,紀寶雯嘴巴還在滔滔不絕時,猝不及防的,一陣強風拂過黃泉花的身體。頭髮與制服為之飄動,連著他內心的錯愕一起──

  眼前的校園景象空無一人。

  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全不見了,連走在他面前的紀寶雯和陽佟雅,都同樣無影無蹤,彷彿打從一開始,就只有他一個人站在校園。

  不管他轉向哪個方向,都找不到任何人影,周圍安靜得如同無聲的世界,空氣中充滿了死寂與空洞,連一陣風都沒有。

  「結界?」黃泉花立刻提高警覺,注意每一個角落的動靜。

  他心中琢磨著:「是誰張開的結界?目標是我嗎?」

  不管是誰,總要讓那傢伙知道,死神可不是好惹的,尤其是他們手上那把──

  「鐮刀」。

  在他左手漸漸凝聚成形;形如雕花般的黑色紋路,浮現在手的皮膚上,並且迅速地伸展蔓延,遍佈手心、手背,一直到半條手臂,看起來就像戴了只花樣詭異的禮服手套,雖然與身上的學生制服極不搭調,不過這就是他引以為傲的「鐮刀」,實戰派黃泉一族嫡傳武技──「霸王風月」。

  由於每位死神的家族流派不同,慣用的武器招式也都不一樣,「鐮刀」只是一種統稱,跟人類所熟悉的除草工具毫無關聯,純粹是運用靈力發動出來的東西。再者,如果有哪位無常局辦事員在你面前登場,抱的是常在漫畫中出現的死神鐮刀,那他八成是個動漫迷吧?

  「黃泉家的『鐮名』聽起來詩情畫意,可惜它再『煞風景』不過。既然有人大白天就上門挑釁,那就讓本大爺順勢表演一下吧,我所謂的煞風景是到什麼程度。」

  話雖如此,但是──

  五秒十秒過去,周圍依然沒有任何動靜,就在黃泉花耐性快用完時,他驀然感應到一股強烈的視線,敵意深沉濃厚,叫人無法忽視。他快速轉身,眼睛往來源望去,卻什麼人也沒看見,景色像在畫框裡般平靜,沒有一絲不尋常,即使他再尋視個幾遍也是一樣。

  喧嘩聲回到他耳裡。

  眼前的景象恢復原本的樣貌,學生們邊談天說地,邊走向校舍,沒有不自然的地方,也沒有人察覺剛才的異狀。

  對方打退堂鼓了,最後一絲敵意淹沒在人群之中,徒留幾分猜疑在他心裡盤旋……

  「鐮刀」同時從他手臂上瞬間消失。

  「泉花,你怎麼了?」紀寶雯轉身回來問他。陽佟雅也停下腳步盯著他看。

  「不,沒什麼。」黃泉花重新打開步伐。

  「總而言之,我們學校的女孩子真有眼光,看上泉花就沒錯了!」紀寶雯還在講剛才的告白話題,津津有味的。

  一大早就遇到莫名其妙的事情,害黃泉花有種不好的預感,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了一樣。進教室坐好以後,果然,他在抽屜裡收到一封黑色信封。

  他不禁皺起眉頭。這就是來自地獄的工作通知;信封的封口有著灰銀色的蠟封,烙痕上的圖樣是無常局的公文印章,信封正面以地獄界的文字書寫著他的名字。

  「這麼快又有工作了?而且還是這麼讓人措手不及……」黃泉花嘆了口氣。他好不容易才準備好要上課的心情。

  他拆開信,邊從書包裡掏出一顆蘋果,然後一面讀信,一面啃起蘋果來。信的內容使他愣了一下。

  午休時間,到圖書館的公用電腦區,挑靠窗的那台電腦坐下。

  他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  黃泉花頭一遭收到這樣子的工作通知,所以才會感到不解,但不是因為內容與「取人性命」無關,也不是因為事情交代得太簡單,而是信上所標示的機密等級。

  最高機密。

  照以往的慣例,這種等級的機密,不是一名小辦事員能接觸到的東西,然而此刻它卻在黃泉花手上。於是他檢查了一遍信裡信外,確定收件人是自己沒錯。但是,他心裡難免還是半信半疑。

  「泉花今天的早餐也是只有這個?」像個突擊節目主持人那樣,紀寶雯忽然湊過來,指著他手中的半顆蘋果。

  黃泉花沒順手將「最高機密」藏起來,因為他心裡仗的是,反正人界也沒「地獄文」這門學科,在人類眼中信上的內容只是鬼畫符。

  「是啊。」事實上,黃泉花三餐都是蘋果,偶爾換點口味的話,也只是一些譬如蘋果派、蘋果泡芙、涼拌蘋果絲、焦糖蘋果蛋糕之類的食物。

  「不行唷,這樣子營養會不均衡,再怎麼愛吃蘋果,也要顧慮到身體健康。」紀寶雯一本正經地告訴他。

  黃泉花不置可否,心道:「那是對人類來說。」

  況且,他並不是愛吃蘋果,而是必須吃蘋果,對於身為「黃泉一族」的一員來說。至於理由為何,暫且當做是黃泉家的祕密吧。

  「哎呀,你……」陽佟雅輕摀著嘴,眼神訝異地盯著黃泉花看。

  「怎麼了?」他納悶。

  「嗯,總覺得──」陽佟雅露出微笑,「你好像死神呢。」

  黃泉花差點把嘴裡的蘋果肉噴出來。

  「咦?」剛才他心臟停了半拍,而且一時間反應不過來,大概是因為他從未想過,會有人冷不防這樣問他吧?尤其問話者還是個人類。

  他怔怔然地看著陽佟雅,陽佟雅臉上還是那一貫的微笑,很平常。但此時在黃泉花眼裡看起來,那張微笑裡彷彿多了幾分高深莫測,這樣的錯覺令黃泉花忐忑不安。

  在人類的世界裡面,死神的存在可以算是公開的祕密,但是,如果死神直接在人類面前曝露身分,誰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後果,因為沒有這種前例。

  「怎麼……忽然對我說這種話?」這是黃泉花當下唯一能脫口而出的話。

  「有點莫名其妙吧?抱歉抱歉。」陽佟雅微笑中添了愧色,不過很快就恢復從容,解釋道:「因為,常常看到你在吃蘋果啊。」

  「哈?」他更一頭霧水了。

  旁邊的紀寶雯,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,「原來如此,小雅說的是路克啊?」

  「路克?」黃泉花眼神困惑,看著她們兩個。

  「《死亡筆記本》裡的死神路克啊,泉花沒看過這部漫畫嗎?」

  「這個……經妳這麼一提,是好像在哪裡聽過這個名詞。」他腦袋裡正努力回想。

  「路克最愛吃蘋果了,跟泉花一樣,所以小雅才會說泉花像死神吧?」紀寶雯轉頭問她。

  「呵呵,是啊。」

  「小雅果然很喜歡《死亡筆記本》這部漫畫,難怪每當看到什麼,就會聯想到那裡去。」

  聽見她們這段對話,黃泉花才鬆了口氣,心道:「原來是在說漫畫啊,害我捏了把冷汗。」

  陽佟雅笑瞇瞇地回答紀寶雯:「不,我不是喜歡這部漫畫,而是喜歡『死亡筆記本』這個東西。」

  「欸?」紀寶雯聞言呆了一下。

  陽佟雅雙手捧著臉頰,一臉如痴如醉的模樣,「如果世上真的有那麼美妙的東西就好了,無論必須付出什麼代價,我都很想入手一本。」

  紀寶雯臉色越來越青,笑容也僵硬起來。見到她這張表情後,黃泉花才回憶起來,死亡筆記本在漫畫裡是什麼樣的東西……

  黃泉花現在完全可以理解了,為什麼紀寶雯臉色會這麼難看;雖然死亡筆記本只是虛構的東西,但好友喜歡那種「凶器」卻是事實。黑暗的一面在外人眼前曝露,難怪害紀寶雯此刻滿頭大汗,拚命「啊哈哈」的傻笑,好像在煩惱該如何替好友收場,看得連黃泉花都尷尬起來,只有當事人陽佟雅還在那裡渾然忘我。

  於是黃泉花只好「挺身而出」,幫她們轉移話題,「對了對了,妳們說的那個死神路克,在漫畫裡畫得好帥──」

  黃泉花話說到一半就停口了,因為他看見她們露出瞠目結舌的表情,並且面面相覷。黃泉花小心翼翼地問她們:「那個……我說錯什麼了嗎?」

  「泉花說錯人了吧?在那部漫畫裡面,說到能讓人脫口喊『好帥』的人物,一般人都會認為是月跟L哦!作者把路克畫得根本像怪物一樣。」

  「啊──對對,我說的是月跟L啦!」黃泉花連忙改口敷衍。

  他差點忘記,人界與地獄界的審美觀天差地別,路克的人物造型在人界可能像個怪物,但在地獄界卻稱得上是超級美男子。

  陽佟雅像是聯想到了什麼,「說到死神,最近學校附近有個奇怪的傳聞,內容正是跟死神之類的話題有關,你們聽過嗎?」

  紀寶雯聽了露出興致勃勃的表情,只有黃泉花反而用手撐起臉頰,懶洋洋地靠在桌上。

  陽佟雅看了黃泉花一眼,笑了笑,「看來你們都很感興趣,那我就繼續說下去吧。」

  「我這種姿勢什麼地方讓妳這樣覺得了?根本是妳自己很想說吧!」黃泉花在心裡叫道。

  陽佟雅就這麼自顧自的講下去,「據說,最早的傳聞是從我們學校的網站開始,留言板上,有人在聊天中提到自己的親身遭遇。」

  「等等,真的要講嗎?一大早的耶。」他臉上浮現黑線。

  

  女學生A的證言──

  連社團活動都結束的時間,學校周圍已經鮮少有人走動。她一個人在公車站等車時,背後忽然冒出陌生的叫喚聲,語調冰冷而空洞,像是從地窖裡傳出來的聲音,使她產生一種似有若無的錯覺,彷彿背後有無數隻手伸出來要抓她,令她毛骨悚然,雙腿卻莫名地動彈不得。

  那聲音越來越近,越來越清晰,最後甚至,就像有一張嘴巴貼在你後腦上一樣,那種詭異的感覺讓你的頭皮陣陣發麻,一直蔓延到背脊上面去,整片發寒。接著,少女便聽見那個聲音說:

  「妳見過死神嗎?」

  她聞言愣了一下,發著抖猛搖頭。

  這時的她緊張慌亂,喉嚨裡只能擠出近乎哽咽的聲音,腦海一片空白,連問句的內容是什麼,當下她根本意識不過來。而且那人下一個問句竟是──

  「那我可以殺了妳嗎?這樣死神就會現身,我也就可以找到他們了吧?」

  這句話如同無形的匕首般,抵住她的咽喉,使她倒抽一口氣,心跳也彷彿因此停了半拍。她眼淚不停地滑落臉頰,但是臉孔僵硬,身體動也不敢動一下。

  當時她心裡只認為,自己不幸遇到了變態殺人魔,恐怕難逃一死,沒想到……

  

  「沒想到?」聽著聽著,紀寶雯不自覺地吞了吞口水,額頭上冒出一滴冷汗。

  陽佟雅似乎正樂於賣關子,過了一會兒,才板起臉孔繼續說:

  「她的眼前霍然出現一道白光,只看見,光芒中隱約有著人影,再進一步她的意識就消失了,等她甦醒過來,發覺自己人躺在公車站的長椅上。她起身張望周圍,什麼人也沒看到,但是,當她低頭看腳底下……」

  「腳底下?」紀寶雯深吸一口氣,傾身上前追問。

  陽佟雅將嘴巴放在她耳邊。

  然後用恐怖的聲音喊道:「竟然滿地都是密密麻麻的黑蟲!」

  「嗄啊啊啊!」紀寶雯抓著臉放聲尖叫,害全班的人嚇了一大跳。

  陽佟雅看著這樣的紀寶雯,竟雙手捧著自己的臉頰,露出彷彿為此滿足不已的微笑。

  黃泉花的反應則是對這兩人無言以對……

  他心想著:「說起來,滿地黑蟲的畫面很可怕嗎?我腦袋裡聯想到的,怎麼是《龍貓》裡的黑小鬼?」

  等紀寶雯尖叫到一個段落,陽佟雅像照顧寵物般,撫摸她的頭安慰她,一邊接著說:「類似像這樣的證言,在留言板上已經出現好幾個,代表光是我們學校的學生,就有不少人受害,但由於到目前還沒有人受傷,而且缺乏確切的證據,很難讓學校老師和警察出面處理。」

  「證據……」黃泉花想了一下,問:「那些黑小鬼──不,那些黑蟲算是證據嗎,應該有留在現場吧?」

  「黑蟲!嗄啊啊啊!」聽到黃泉花重提蟲子的事,紀寶雯抱著身體再次尖叫。

  黃泉花白了紀寶雯一眼,然後用手勢向陽佟雅示意,要她別理紀寶雯。

  陽佟雅苦笑了笑,繼續說下去:「這也是事件奇怪的地方,當受害者回到現場時,那些ㄔ──」

  她偷偷瞄了一眼紀寶雯那張害怕的臉孔,似乎感到心軟了,改口:「那些『東西』早就不見蹤影,頂多只有幾隻螞蟻在地上爬而已。」

  「螞蟻!嗄啊啊啊!」紀寶雯尖叫聲一次比一次大,臉色也越來越鐵青。

  「妳現在聽到什麼都要叫一次就是了?」黃泉花摀耳皺眉。

  陽佟雅臉上浮現愧色,連忙安慰紀寶雯:「其實在地上爬的,什麼蟲都不是,而是洋娃娃啦,小雯,是小孩子最喜歡的洋娃娃,一點都不可怕哦!」

  「那才可怕吧!鬼片啊!」黃泉花心中忍不住吐槽。

  「洋娃娃好可愛哦!」紀寶雯破涕為笑。

  「這樣妳就可以接受啊!很明顯有哪裡不太對吧!」黃泉花原本打算這麼說,但心想:「也罷,總比需要把她打昏,才能安靜聽完省事多了。」

  陽佟雅也趁機接著說:「整個傳聞充滿詭譎的味道,就如同一件難解的懸疑案件,聽過的人都稱其為『尋找死神的人』。」

  黃泉花差點從椅子上滑下去,「這個稱呼也太直白了吧?說是懸疑案件,名字卻一點懸疑感也沒有,只有敷衍了事的味道倒是很重!」

  「這就無可厚非囉,又不是在取推理小說的書名,只不過是個都市傳說罷了。」陽佟雅滿不在乎的表示。

  黃泉花順口問:「陽佟雅喜歡這類古怪離奇的話題嗎,不然怎麼瞭解得這麼詳細?」

  「呵呵,只是消息比較靈通罷了,真正感興趣的人是──」陽佟雅用眼神將他的視線帶到紀寶雯身上。

  黃泉花不禁訕笑,「說得也是,從剛才她就一副樂在其中的樣子,好像完全把傳聞當真了,即使膽子明明這麼小。」

  聽見他這麼講,紀寶雯滿臉通紅,慌張地說:「總而言之,聽起來這件事已經不能置之不理,況且本校的學生也有不少人受害,該是學生會出動的時候了。」

  「這樣草率決定可以嗎?」黃泉花用的是不懷好意的口氣,「前陣子,妳不是說學生會人手不足,光是校務就分身乏術了,當時還想把我拉去幫忙。」

  「這個……」紀寶雯羞赧的表情轉為煩惱,沉思不到三秒,就握起他的手,殷切地說:「那這次同樣要拜託你了,請助『梅高學生會怪異事件對策本部』一臂之力,一起抓出『尋找死神的人』的真面目!」

  「『梅高學生會怪異事件對策本部』?」

  黃泉花看了一眼陽佟雅,但陽佟雅好像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稱。陽佟雅注意到黃泉花那富含問號的視線後,只苦笑著與他對望。

  「那是什麼東西?」於是黃泉花回頭來問紀寶雯。

  紀寶雯捏著下巴,滿臉認真地閉目沉思,然後才開口回答:「我也不知道。」

  「什麼跟什麼啊!」黃泉花吼。

  「總之是新建立的學生會部門。宗旨就是,幫助那些受苦於怪異事件,為此擔心害怕的同學們!」紀寶雯握著拳頭,一副義不容辭的樣子。

  「新建立的?多久以前?」這次換陽佟雅要問了。她也是學生會的人,怎麼不曾聽過這個部門?

  「一分鐘前啊!」紀寶雯用像是八百年前就決定好的口氣說。

  「妳說什麼?那不就等於,只是妳剛才順口說出來的東西?」黃泉花簡直要啞口無言。

  「也可以這麼說吧。」她大方承認。

  「那就不要講得一副好像這個部門已經體制健全、運作多年的樣子!」

  陽佟雅微笑著,口吻真切地對她說:「呵呵,小雯為了避免事件的傷害擴大,當機立斷就成立新部門,這樣的行動力令人讚賞,不愧是我們學生會全體的榜樣。」

  「說什麼全體的榜樣,梅高的學生會根本沒有人要參加,上上下下不就只有妳們兩個人嗎?」黃泉花小聲嘀咕。

  「哇哈哈!再多誇我一點!再多誇我一點!」紀寶雯扠著腰抬頭挺胸,洋洋得意地大笑。

  「好想潑這個人冷水!超想潑她冷水的!」黃泉花在心中激動吶喊。

  沒料到,紀寶雯馬上就自己消沉下來,嘆著氣說:「但是,恐怕心有餘而力不足,這種做法沒有前例,可想而知學校也不會同意,所以我們只能私下進行活動。」

  「私下進行活動……妳在擔心,學校不給經費嗎?」

  黃泉花只是隨口問問,卻使紀寶雯在聽完以後,臉色發青,抱著頭哀嚎起來:「啊啊!差點忘了還有經費的問題!例如交通費什麼的,只好自掏腰包,犧牲買零食的錢了。」

  「需要做到這個地步嗎?」黃泉花瞠目看她。

  陽佟雅不著痕跡地拍了黃泉花的肩,像在暗示著什麼。然後,她微笑著對紀寶雯說:「如果是經費問題的話,小雯不用擔心,我也願意拿出自己的零用錢,支持這個調查行動。」

  紀寶雯先是笑逐顏開,不過隨即就轉為愧疚,問陽佟雅:「這樣真的可以嗎?為了我這種為所欲為,害妳也要……」

  陽佟雅笑了笑,語氣溫柔地說:「小雯不用放在心上,這個提案很有意義,身為學生會的一員,我很樂於協助,何況我的零用錢很夠用了。」

  一旁的黃泉花好意提醒她們:「現在才月初哦,零用錢這東西,總是在不知不覺中花光,月底萬一需要用到錢,不夠用可不妙吧?」

  陽佟雅一手捧著臉頰說:「呵呵,這個更不用擔心了,雖然只是家裡給的小孩子零用錢,但就算是要提撥預算成立公司,也沒有問題。」

  「可以提撥預算成立公司的小孩子零用錢,還能叫做小孩子的零用錢嗎?」黃泉花很想這麼問她。

  陽佟雅若無其事地發表暴發戶宣言,讓紀寶雯聽完眉開眼笑,兩人正準備手拉手跳舞時,黃泉花再次潑她們冷水。

  「其實就我看來,最大的問題不是那些事情,而是在更根本的地方──連線索證據都沒有的事件,才會被稱為怪異事件吧?既然如此,妳們要從何調查起?」

  紀寶雯臉上擠出宛若名偵探柯南般的神態表情,「嘻嘻,這時候就要依賴我這顆頭腦了,雖然我的IQ在應付考試時不到一百,但如果是在看推理小說或懸疑電影時,我的IQ可是上看一億的哦,所以你說的才是小問題!」

  「會自稱IQ一億的頭腦,本身問題就大了吧?」黃泉花頭上冒出一顆大汗珠。

  黃泉花的冷水,非但沒有澆熄她們一頭熱的念頭,反而使她們情緒更加高漲。紀寶雯跳到桌子上,煞有介事地擺出威風凜凜的姿勢,像是在宣誓著什麼。陽佟雅則是微笑著在一旁為她鼓掌,似乎已經做好要全力支持紀寶雯的準備。

  「那就這麼決定了吧!」紀寶雯跳到黃泉花面前,緊握他的手,「一起為『梅高學生會怪異事件對策本部』加油努力,好嗎?好嗎?」

  「啊、呃,這個就……」黃泉花故意表現得支支吾吾,希望紀寶雯知難而退,結果卻看見,她眼眶裡變得淚光閃爍,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,害黃泉花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壞人。

  幸好上課鐘響,才讓這個令人一頭霧水的「天降大任」暫時擱在一旁。上午的每一節課,黃泉花的腦袋都在揣測今天收到的工作內容,心思根本沒辦法放在黑板上,就這樣到了午休時間。

  「泉花!」紀寶雯照著動物習性──不,照著慣例一下課就撲來她桌前。陽佟雅當然也跟在她身旁。

  「怎麼了?」

  「走吧走吧!一起去學生餐廳吃飯!」

  他對兩人擠出微笑,「不好意思,我有點事情要忙,妳們先去吃吧。」

  「這樣啊,本來想順便討論一下怪異事件對策本部細節的說……」紀寶雯的表情有點落寞,不過隨即就恢復爽朗的笑容,「那就下次再一起吃吧?」

  「嗯嗯,好。」黃泉花含糊應答。

  目送她們離開教室後,黃泉花拿著信和蘋果,往圖書館出發。

  此時的他還不知道,今早一如平常收到的工作通知,竟將是他最後一次收到。同時他也還不明白,所謂的「變化」,並不會忽然發生,而是早就埋藏在你的人生裡面,因而,被人們美其名為「宿命」的東西……

 

02 簡單易懂的計劃

 

  

略帶霉味的舊書氣息撲鼻而來,黃泉花踏進了圖書館大門,並直接往電腦區走去,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。來到信上指定的靠窗電腦前,他拉開椅子正要坐下時,不禁愣了一下。

  電腦螢幕貼著一張白紙,上面只寫了「故障」兩個字。黃泉花看了當然感到莫名其妙,工作內容難不成是要他跟一台壞掉的電腦大眼瞪小眼?

  「既然跟地獄界的工作有關,這台電腦八成被『動過手腳』,需要進行某種『密碼辨識』,才能啟動吧?問題是採用何種方式,指紋?聲音?瞳孔?」他在電腦周圍東翻西找,卻找不到任何類似辨識裝置的東西。

  黃泉花帶著困惑坐上椅子,當他臀部接觸椅墊時,宛如打開了什麼開關,電腦螢幕驟然亮了起來。

  「密碼辨識完成了?用屁股?」他簡直要啞口無言,「這種方式真不知道該說是先進,還是只是性騷擾。」

  他順手將寫著「故障」的白紙撕掉,盯著螢幕上那片正在閃爍變換的畫面。所有的開機步驟在一秒內完成,然後自動連上網路,彈出了像是Skype之類的通訊軟體對話視窗。

  「哎呀哎呀。」他見狀不由得苦笑,「這只是一台學校的古董電腦,硬用這種速度替它開機,真的會故障哦。」

  他瞥見電源插頭連插都沒插,便明白,無常局強制接管了這台電腦,使其暫時成為地獄界的一部分,就像大使館領地那樣。

  黃泉花之所以苦笑的原因,可不是真的在擔心電腦壽終正寢。要知道,這種蠻橫行為等同侵犯人界主權,若非特殊事態,完全是違法的舉動。說白了,他所擔心會壽終正寢的對象,其實是無常局的局長。

  他瞟了一眼信紙,腦海裡思緒盤旋,「看來,『最高機密』這幾個字並沒有印錯,否則不會做到這種地步。」

  視窗上,文字訊息一行接一行跳出來,對方用的暱稱叫做「我很醜,可是我很溫柔」──

  我很醜,可是我很溫柔說:「午安,花。」

  他雙手敲起鍵盤,打字上去──

  花說:「午安。請問你是……」

  我很醜,可是我很溫柔說:「我是局長啊。」

  「那你暱稱就給我用『局長』啊你!」他忍不住對著螢幕大吼,引來圖書館裡其他人的目光。

  接著你就看見,他快步走到窗邊,裝出生氣的樣子罵道:「真是的!外面的吵什麼吵!」然後故作若無其事的回座,繼續敲鍵盤。

  花說:「局長有何吩咐?」

  我很醜,可是我很溫柔說:「既然你人坐在這裡,代表你已經看過信了吧?」

  他原本打出「廢話少說」,但躊躇了一下後,按倒退鍵清除它,客氣地改打別的句子──

  花說:「請局長長話短說,學校的午休時間有限」。

  我很醜,可是我很溫柔說:「咳咳。(掩飾尷尬)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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